紙銷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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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嘉月,勝日芳辰。

昨夜零雨霏霏,密灑輕籠,天微亮時飛光峰尚籠著青煙翠霧,浩浩朦朦,渺渺漠漠。

應是微風掠過,空中帶著些淡淡黴味的潮濕水汽,直往人口鼻中鑽。

莊矜皺眉,揮袖用術法將霧氣隔開,雙手翻飛結印,刹那間靈光乍泄,護山禁製已經打開,正待上山時,卻發覺飛光峰上多了道氣息。

他內傷還未痊癒,自北境匆忙趕回後,來不及休整,便在乾元宗附近的城鎮中徘徊,試著探尋杜濮明的蹤跡,隻是要在數十座城、近百萬人中找到一個麵上帶疤的凡人談何容易,一連幾日皆無果。

修真界第一宗派乾元宗,每七年開啟一次山門,接受天下凡人散修參與遴選。隻要通過三重試煉,便可以成為乾元宗弟子,拜師修煉,甚至有一步登天問道長生,飛昇化神的機會。

在這三場試煉中,前兩場是冇有危險的,加上參與的人實在是太多,便交由乾元宗轄內的各個城鎮舉行。隻有通過了前兩重試煉的凡人散修,才能進入乾元宗參與這第三場。

第三重試煉名曰“絏塵羈”,易也不易。試煉者在乾元宗進入萬千境後,會遇到心中所懼、所惡、所求、所怒,若是能在一個時辰內走出虛幻,便是過關。心思澄淨者,如入無人之地,可從容出境;心藏奸邪者,便會絆於塵羈,輕易不可出,甚至可能因此生出心魔。時人凡心日移,百年來,少有人輕省過此關了。

今日便是這最後一重試煉了。

莊矜在山下輾轉多日也未尋到杜濮明蹤影,隻得趕回乾元宗,在第三重試煉時見機應變,另做打算。現下已經到了他的飛光峰下,正要回峰修整一番。

這些日子宗門眾人忙著仙門遴選一事,他的飛光峰位置偏僻,又開了禁製,是誰到這來了?

莊矜累極,周身靈力也將要耗。他便不再多想,先暫時壓下心中猜疑,向前幾步踏入陣法,衣袂飄曳間,已至峰頂。飛光峰上無數的靈氣繚繞在空氣之中,浸潤著他破損的經脈,四肢百骸的鈍痛稍稍緩解。

方到屋前,他正欲推門而入,屋內那人似有所感:

“吱——軋——”一聲,門扉開了。

燦燦日光,斜斜懶懶地散落在屋中人的發間眉梢,直直地映入莊矜眼目中。

是他!

莊矜呼吸一滯,身子僵在原地,藏在衣袍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不過半月未見,如今這人兀然出現在眼前,竟恍恍惚生出隔世之感。

他胸中微澀,無邊情愫如潮水般襲來,齊齊堵在心口,思緒一片空白。莊矜聲音忽然就啞了,喉中像是吞下了無數砂礫枯枝一般酸脹疼痛:“……師兄。”

孟徹眉目含笑,溫聲將他喚進屋來:“這些日子怎麼不見人?同你傳訊,不回,上山尋你,也冇個影。今日若再等不著你——”

說話間二人已進了屋,孟徹回首,卻瞧見莊矜麵容灰敗,眸中泛紅,平日裡束得一絲不苟的烏髮亂了。

孟徹麵上笑意不見,他再壓不下心中憂慮:“這是怎麼了?臉色怎的這般不好?”素來和緩的聲音聽著有些急迫。他伸手探到莊矜的腕子,掌下一片冰涼。

孟徹眉頭擰緊,一言未發,心沉了下去,向手裡的腕子注入一絲靈力。

莊矜忽覺腕上溫熱,讓他不禁想要貼得再緊些,隻是……

他慌亂抬頭,卻撞進了師兄黑漆漆的雙目裡,又倉皇地彆開眼:“前些日子在書中看到北境有一仙草,名‘銜慈’,煉化後能修身固氣,精進修為……我境界久未提升,便想著去碰碰運氣……不小心驚動了山上的妖獸,一時大意,為其所傷,便回來得晚了。”莊矜斷斷續續地講,不知是因心慌還是旁的。

孟徹探查過他的傷勢後,見確無大礙,隻是靈力乾涸罷了,經脈中幾處破損也已修複,便放下心來。但他並冇有撒手,反握得更緊了,源源不斷的靈力纖柔地流入莊矜的經絡,浸潤滋養著乾涸的丹田。

看著莊矜的麵色漸漸光潤,孟徹眼神中喜色閃動,溫聲囑咐:“下回不可再偷偷下山,要同師兄講,不然受傷了都無人知曉。”

莊矜的目光凝在師兄的玉冠上,這人正俯首為他輸送靈力,還小心將洶湧的靈力化作小股,緩緩地送入他體內,和柔適意的不像話。

他像是被裹在了春風暖陽中,萬千煩緒皆拋諸腦後,教人無端想要沉溺其中。師兄總是這般和柔溫煦無微不至,對他極好,惹他心動。

隻是可惜,來日會多出一個杜濮明,橫插在他們之間,最終他們離心離德,同門反目……

杜濮明,他是否過了前兩重試煉?

應當是過了吧,那書上說他一入乾元宗便拜在了師兄的門下,成為首座的弟子,旁的倒未多說。莊矜隻知道他麵上有疤,名杜濮明,彆的一概不知,若是再多些線索,說不定就能提前找到他了,眼下也不必這般束手無策。

杜濮明,你到底是什麼人?

久未聽到回話,孟徹正要抬頭詢問,就聽到了莊矜略微有些啞的聲音,不複從前清泠:

“好。”

二人無言間,一隻靈蝶撲棱棱地越過窗欞,落在了孟徹肩上,而後翅上符文滾動,傳出一道脆亮的聲響,“首座師兄!速來!試煉就要開始了,還待你坐鎮。”

孟徹是乾元宗新一代弟子中修為品行最佳者,又是劍尊首徒。掌門甚是器重他,大有將其培養成下一任掌門之意,不僅讓他擔任乾元宗首座,還將這次的宗門遴選交由他主持。

因此事,孟徹這些時日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得出空閒來尋師弟,還未說幾句話,弟子又來催了,他無奈搖頭:“阿矜,你好好養傷,師兄明日再來瞧你。”

聽到他要去試煉場,莊矜忙開口:“師兄,我傷已無大礙,飛光峰實在孤寂,我同你一道去罷。”

“也好。”莊矜所言並無不妥,孟徹便應下了,去屋外等他修整。

莊矜聞言暫鬆下一口氣,無論如何,都絕不能讓杜濮明和師兄扯上關係!

不多時,莊矜理好儀容出來,孟徹隻看一眼就晃了神。

青年仙姿玉質,穿著雪青長袍立於屋前,清清冽冽教人移不開眼。

隻是師弟今日和往常有些分彆,一雙惑人的狐狸桃花目中藏著事。

阿矜不願同他講。

“師兄。”

阿矜在喚他,孟徹回過神來,召出靈劍,不知怎的,他喉間酸澀不已:“我載你罷,你內傷方愈,尚不宜催動靈力。”

莊矜自然冇有意見,冇有推辭。撩袍上劍,攬著師兄的衣袖:“走吧。”

師兄身上絲絲縷縷的檀香味微苦,如有如無地飄入莊矜的口鼻中,纏在他的心上,暫時驅散了裹在心頭的焦躁不安。

孟徹身後,莊矜笑得無聲,他冇有發覺。

——

他們到時,試煉場上正喧鬨,四處站著、坐著凡人修士,三五成群,嬉嬉笑笑。

距離千萬境開啟還有一段時間,二人同門中長老弟子寒暄一番後便坐在位上靜待試煉開始。

宗門的長老弟子坐在觀台上,將試煉場圍了一圈,莊矜隨師兄坐在觀台中間,視野開闊,整個場地儘收於眼底。

師兄和剛剛趕到的長老、峰主們商量著後麵試煉的事,無人同他搭話,莊矜樂得清閒。

趁著這個空隙,他用神識一遍遍地掃過下方場地中的凡人散修,找尋一個人的身影。

但直到萬千境開啟,莊矜也冇有找到那個人。

莫非杜濮明並冇有通過前麵的試煉?如若這般,那本書又作何解釋?

正思索著,倏而正對上西邊場上藏匿在角落中一道直勾勾的眼神。似是察覺到莊矜審視的目光,那雙眼睛的主人微微偏開,低下頭,錯開雙目。

就在這一瞬,莊矜看清了這人的臉——數道斑駁陳疤在左邊額頰上交錯差互!

杜濮明?!

會是他嗎?

那人身形勁拔,一身衣袍陳舊灰暗,孤零零的縮在角落裡,垂著頭看不真切麵容,不知想著什麼。

怔愣中,一道聲音在他耳邊輕響:

“阿矜?”

“阿矜?怎的出神了?”。

莊矜心下焦急難安,連師兄同他說話也冇有聽到,

“師兄?”

見他回神,孟徹繼續道:“方纔百藥子師叔說‘銜慈’需佐以婁煩、犀魚,煉成丹藥服下,方可通經順脈,發揮藥效,”

說到這,孟徹略微頓了一頓,“那兩味藥我已向師叔討得。隻是你不通藥理,銜慈丹就由師兄為你煉罷。”

莊矜眸中晦暗不明,似有千言萬語將要吐露:“師兄,”

這平凡普通的兩字聽著卻繾眷極了,不知在他的唇齒中輾轉時沾染了多少情絲。

“嗯?”

……為何你待我這般好?

師兄,你是不是,是不是……

莊矜無端生出一絲希冀,他真想問問這個人。

然而他隻是張口道:“麻煩師兄了。”

極力按捺下暗中翻湧躁動的心緒,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等,再等等。

“麻煩什麼,”孟徹佯裝不悅:“你我師出同門,同氣連枝,我是做師兄的,自然要多照應你

”說到最後,他到底是忍不住了,唇角彎出笑意來:“下回再說這種見外的話,就是討罰。”

師兄弟啊。

漫在心口即將決堤的潮水,頃刻間退散消失不見。

原來隻是師兄弟,同門之誼。

剛剛生出的妄念還冇來得及滋長就被生生斬滅。

莊矜也隨師兄笑了“……記得了,師兄莫罰我,師兄疼我。”

師兄弟,也冇什麼不好。

至少,至少……他們之間還有同門之誼。

這時的試煉場已上不複起初的喧囂熙攘,一派靜謐。

凡人修士儘數入了萬千境,西麵角落中那道身影也不見了,場上隻剩下三名長老向萬千境輸送靈力,維持境中世界的穩定。

莊矜坐在位上,心不在焉,思慮重重,恨不得潛入萬千境找到那個人一探究竟,但眾目睽睽之下,又有門中長老雲集,他不敢有什麼動作,隻能靜靜等待著試煉結束。

萬千境的入口前,半空中浮著一柱燃了近半的靈香,一縷孤煙直直地向碧空插去,飄至二三丈,煙就散逝不見。還剩半個時辰,試煉就要結束了。

忽然,境口靈力波動,盪出陣陣漣漪,激起微風,青煙氤氳飄颻,不成形狀…….

有人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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