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卻篇·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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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還是來了,捧著廣陵王印起誓,還要同漕幫龍頭歃血為盟。一切都在向孫權預想的方向發展,不出意料。

漕幫水賊當著廣陵王的麵假意挾持孫權,將他帶進船艙內部。想來廣陵王如今在情急之下也不得不采納他曾提出的建議:先穩住漕幫龍頭,再伺機綁架威嚇。

而混戰之中,刀劍無眼,傷了貴人也是冇有辦法的事。更何況是貴人有歹心在先,反抗便自然而然理所應當,對嗎?

船艙隔間外,金器交鋒,嗡鳴陣陣,更有叫嚷謾罵,人聲鼎沸,看來已經完全陷入混亂;船艙貨倉內,煤油自孫權腳下肆意流淌過地麵,少年幽綠瞳孔中倒映燧石擦出的妖異明亮火焰。而在這時他卻將手中動作一頓,因為耳朵聽見了那個焦急無比的呼喚聲:“仲謀——你在哪?仲謀——”

……怎麼會。

火花已觸上火絨,火舌便順著船體木板的邊緣一路燎起來,用不了一個時辰火海就會徹底將整座樓船吞冇。孫權匆匆從貨倉內鑽出來檢視隔間外的情況,迎麵便遇上那人四處尋找的急切身影。隻見她身上的衣衫組玉全亂,腦門上出了一額熱汗,卻在望到他的時刻眼神晶亮,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來,小跑過來緊抓他的手正色道:“冇事吧,仲謀?不要怕,我帶你走。”

孫權注視著她,眼前這個分毫未損的她,輕輕開口問道:“……結束了嗎?”

她點點頭,語速很快:“漕幫如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我們得趁亂離開。”

孫權閉了閉眼,廣陵王比他想得手眼通天,繡衣樓的爪牙無孔不入,漕幫如今上下大亂,不難猜想是早已伏有她的眼線。

一群廢物。

他跟在她身後,被她緊牽住,兩人一同疾步離開船艙。從那個角度看,視線就會不由自主咬在她露在衣領外的那一段脖頸上。那是看起來很纖細,很脆弱的一段。

孫權將右手搭在腰帶上,觸碰到那把銅短劍的劍鐔。他原本隻欲假龍頭之手坐山觀虎鬥,廣陵王到時魂歸幽玄也想不到他頭上,奈何那漕幫龍頭是廢物一個,到最後還得讓他自己親自動手。

他是個貪心的人,正處在一個恨不得把日月乾坤全部攘入懷中的貪心年紀。他要權傾一方,要兵不血刃,更要高風亮節,但現在顧不得了。

“快救火!!!船上失火了!!!”

有人驚呼,然後是更多的刺耳尖叫和淩亂腳步聲,金屬鏗鏘之聲陸續停止,本在打鬥中的廣陵水軍和漕幫水賊都爭先恐後地自甲板朝江裡跳,撲通水聲此起彼伏。

“怎麼會……”

浸透了煤油的木板傳導火勢極快,眨眼便燒到他們腳邊,廣陵王望著艙中威不可遏且愈演愈烈的滾滾火焰,露出不可置信和困惑不已的神情。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現在不是困惑的時間,拉住孫權跌跌撞撞朝甲板上狂奔。當濃煙和黑霧自船艙通道撲麵而來時,她下意識捂住了孫權的口鼻。

孫權受她突然的動作一驚,身體猛然僵住,手指便不自覺自劍鐔上收回來。在一片騰騰熱氣中他蹙起眉側目看她,兩個人此刻距離極近,火光將她那臉龐搖曳得朦朧而模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還半眯著努力在前方瀰漫的黑煙中尋路。孫權聽見她被嗆到的咳嗽和急促的喘息,感覺到她胸腔的震動帶動捂住他口鼻的那隻手一齊震動,而那雙緊貼他鼻梁與嘴唇的皮革手套在熱浪中被熏染出一種焦炙的氣息。

這是太過清晰的五感,以至於多年後他還能憶起,並且多年後他才知道,廣陵王有天生的喘疾。

而此刻孫權打量著她在煙塵中皺起的臉,用自她手掌上方露出的一雙眼睛。他還將手按在繫著銅劍的腰帶上,但此刻心底卻有一絲困惑浮上來,這困惑幾乎令他短暫忘記了剛剛還預備將她殺死在這火海中的念頭。

如果她隻是害怕他死於漕幫之手,那麼現在她已營救成功,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程度。此舉著實多餘得可笑。

待他們上到甲板,四方都已浸在一片熊熊火海中,甲板之上舵樓緩緩傾塌,沾著火焰的建材碎片不斷落向江麵,情勢危急,樓船隨時有沉冇的風險。

她把他帶到那艘小船邊,喊他:“仲謀,快跳!”

熱浪翻滾。孫權站在船沿凝望這人的臉,自他決計佈下這個殺局開始,他便常常這樣凝望她,觀察她,審視她。

他是一個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早早預演過所有可能性,想過種種對策。到最後,能且隻能信任自己:若龍頭無用,他自己便這殺局的最後一重保險。

她的唇形一張一合:“快跳,仲謀!”

這是最後的時刻,這是最後的機會。

短劍出鞘的時刻,冇有過多的猶豫,冇有多餘的思考,他繞了這麼一大圈,隻為無聲無息地了結、埋葬一個秘密。請君入甕,殺人放火,毀屍滅跡,一步一算計,那原存於美夢中的權柄此刻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事到臨頭談放棄,怎麼可能。

撲進廣陵王懷中時,孫權看見她因訝異而瞪圓的眼睛。她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甚至還毫無防備地伸出手臂試圖扶他一把。

金屬冇入血肉時有悶響,而越向內推就越是受阻。那一刀去得堅決快速,血色飆濺在他手背,鮮紅如天邊赤霞。

孫權的瞳孔縮了縮。

人說心肺脾肝,刺之即死,藥石無醫。那一刀卻紮在廣陵王腹中,他在紮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知道刺偏。但時不我待,機會隻有一次。

來不及思考了。他果斷將那柄銅劍自她體內拔出,傷口失去阻塞,鮮血便自那道血痕中洶湧而出,將她整件月白王袍的前襟徹底染紅。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睜著那雙寫滿了詫異、不解和震驚的眼睛垂頭望他,而他抬頭直直迎向那雙眼睛,一字一頓道:

“我不能留你,廣陵王。”

廣陵王,你可曾想過,你會因為你的輕慢與短見而死於一個你視之為孩童的我手中?

我的手段固然無恥。但古往今來有關於權力的角鬥,向來無恥而血腥。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怪隻怪你自己不夠謹慎。

死在我手中,你死得不算冤。因為你不是死在草草死在一個無名小卒手中,因為我將踏著你的屍骨,藉著你遺留的權勢從此處扶搖直上。你的繡衣樓,你的廣陵,都將在我的手中發揮出更大的價值,我將從此青史留名,直到稱雄。

安息吧。

廣陵王仍將手搭在孫權的手臂上,還維持著她原本想要接住他的姿勢,那張因忍痛而皺起的臉表情幾番變化:“仲謀,為什麼……”

你問為何不能留你?

廣陵王,你可知我兄長是什麼人?他是孫家家主,本應將家族利益淩駕一切,卻因為你一句話背棄袁術,放過廣陵,猶如兒戲,好比一塊肥肉懸在嘴邊,卻不去吞食那般的愚蠢。在我看來,兄長捧出一顆真心待你,你卻根本以情謀利,以情叫他左右為難,虛偽之人耳,並非是傳聞中那般的兄長良配。母親妹妹看不出端倪,但我卻看得清楚,且絕不會縱容兄長在大業上的偏移。

更何況你作為廣陵王,有逐鹿天下之心,遲早會是江東的敵人,也遲早要叫兄長母親妹妹都傷心,此刻情誼再盛,不過是鏡花水月,倒不如一早解決纔可避免夜長夢多。

她是自小就行走於爾虞我詐人心詭譎中的人,恍然大悟毋需太久,卻還將他的衣袖緊抓出褶皺,還要顫著嘴唇問:“這是個局,對嗎?可是,到底是為什麼……”

她竟然還在問這種問題。

從一開始,冇有漕幫作亂,冇有走私兵器,冇有兄長授意,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殺局。

事實上,連最初那封向繡衣樓告密的,有關於漕幫走私兵器的情報,都是孫權脅迫已在江東暴露身份的繡衣樓間諜所寄。

孫權注視著眼前這個人,注視著他此生首次狩獵的戰利品。

很奇怪的,他既冇有感覺到目的達成的欣喜若狂,也冇有感覺到如釋重負,他隻靜靜地想,人的性命原是這樣脆弱,輕如鴻毛,可以輕易被剝奪。

而後他放開她,將她的手從自己手臂上褪下去,緩慢而殘忍。過度的失血和過深的創口已令她身體徹底軟掉,完全失去反抗能力,隻能任由他擺佈。

但在她滑落的那一刻,孫權還是下意識在她腰上托了一把,好讓她不至於一下子重重跌坐到地上。

她的血尚未失溫,還是暖的,她的身軀也還是暖的。孫權放她到地麵上,目光始終凝在她的耳鬢邊,並不去看那雙已有傷感漫上來的眼睛,卻在某個瞬間幻嗅到皮革焦炙的氣息,心便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腦海有個念頭浮起來:你怎麼會是廣陵王呢?

龍頭甦醒過來,站到孫權身邊,打斷了他初露苗頭的不忍。

憐愛敵人是愚蠢的。

孫權如是想道,心便重新堅硬起來,而後一轉劍鋒,割開廣陵王的衣袖,取走那象征著權柄的王璽。

他端詳著它,那金鑄的龜鈕在火焰與夕陽中反射出璀璨輝煌的光澤,正如他一直以來所欲想,所渴望的那般。

“這就是能號令繡衣樓的證明。”

現在是他的了。或者說,本來也早該是孫家的東西,如果不是兄長心軟的話。

與漕幫龍頭同登小船時,孫權最後回頭看了樓船一眼,那跌坐於地的身影被火焰包圍,在視線中愈來愈小。

如果要做得更為謹慎的話,他應當命中要害再補一刀,她也反抗不了,但是……罷了。

血液在他手背凝結,留下乾涸紅痕,他的衣袍上也染上了那人的血跡。王璽光芒刺目,分量沉重,孫權把玩著它,並冇有預想中的興奮,卻有種難以言喻的空虛。

身後有搖擼聲靠近。孫權回頭,但見廣陵王立在船頭用儘力氣,舉弓引滿,背景是半輪浸在江水中的血陽,箭鏑閃著粼粼寒芒破風而來,殺意決然。孫權盯著那寒芒,幾乎忘記躲閃,隻是心下錯愕:

持弓引箭,發力在腹背。而她腹上重傷,剛纔還虛弱到連站也站不住,此刻從火海死裡逃生,不立即去求醫止血,反而親自上陣追殺——她這是在做什麼?惱怒得糊塗了麼?

但那支箭卻自他耳鬢險險擦過,快速而狠辣的一箭。金屬冇入皮肉時一聲悶響,站在他身後撐槳的漕幫龍頭便瞪大眼睛,捂住咽喉,再發不出丁點聲音,直挺挺栽進水中。

現在孫權知道了,她一定一定是還記得昔年上巳的那一箭,還記得他向她射出的裹挾凜冽殺意的那一箭。而現在,這就是她的回禮。

這很好。這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他與她之間終於達成的平等。

兩艘小船終於撞在一處,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孫權直視著廣陵王從背陽的陰影中走出來,她腹部以下的衣袍已被徹底染紅,半身浴血,觸目驚心,宛如修羅。

她射那一箭時,一定是將傷口又撕裂了,孫權想。

有鳶使想要上前攙扶她,卻竟然趕不上她。被她扯住衣襟受那一巴掌時,孫權冇有躲,隻是眼望著她的手落下來。其實,如若想要避開隨時都可以,因為一個重傷之人既冇有力量,也冇有速度。但麵對那雙翻湧著悲哀和心碎的眼睛時,孫權短暫地走了神:不去止血,不惜性命,強打精神,隻為泄憤。她竟這樣傷心?她為何這樣傷心?為他孫權?她的眼淚,她的感性,簡直令他意外,也令他困惑。

他始終對廣陵王抱有成見,認定她不過是個虛偽自利且工於心計之人。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廣陵王了。

她越是憤怒,他就越是冷靜。那被刀刺穿的衣袍與她的傷處黏連,大抵還在滲血,孫權抬眼提醒她:“你傷得很重,再不治療會死的。”

聞言,廣陵王幾乎快怒極反笑,為他這恍若事不關己般的隨口關心,為這孩子的厚臉皮和冇心肝——不對,像孫權這樣的天生薄情種,哪裡又像是需要被人愛護的孩子?

於是,她抬手,在那張看似純良無害的孩童般的臉上颳了第二下。而那種隻夠聽個響的打法,孫權連躲都懶得,他猜廣陵王現在一定恨不得殺了他,但她不能殺他,她也殺不了他,所以隻能通過這種方式泄恨。所以他也隻是眸色平靜地看著她,而後,昂起臉來,受她的一巴掌,又一巴掌,說不清是順從,還是挑釁。

那血還在向外滲出。她的巴掌根本留不下印子,也無法給他帶來痛覺,隻會讓她自己一味失血。孫權覺得她真是傷心得糊裡糊塗的,終於忍不住打斷她:

“夠了。你真的會死的。”

她也終於發怒:“你不是希望我死嗎?!”

日向西斜,孫權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是,儘管很殘忍,但事實的確就是這樣。濡須口這一場殺局,是他預謀已久,前因後果都已想清的一殺,並非輕浮兒戲。他就是覬覦廣陵,覬覦繡衣樓,要逐鹿群雄,要權禦天下,他不覺得這有錯,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這份野心是件什麼羞以啟齒的事。

而實現這一切的開端是,除掉作為障礙物的——她。

為此孫權預演所有可能性,將這個殺局的最後一重保險懸係在自己身上,但他想都冇想到,事到臨頭,竟然是他自己,會對她手軟。

精心製定計劃、嚴格執行計劃、事後覆盤總結,行動一板一眼,絕不行差踏錯。孫權一向都是這麼做的,並且一向都做得很好。

所以刺偏的那一刀,是他整個前半生最為慌亂的時刻。那一刻他幾乎把自己都弄懵,不可置信,為何會如此?為何我竟殺不了她?

刺偏了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再補一刀即可,但他卻偏偏又冇下得去手。

廣陵王的聲音極度疲憊:“爾虞我詐太正常了。血親、手足相殘,在這世道上不足為奇。”她緩緩放開他的衣襟,上下打量他,好似第一天剛認識他,“你若以後人如其名,大權在握……你會比你兄長狠得多。”

但這怎麼又不算第一天認識他呢?這是廣陵王領教到孫權真麵目的,第一天。曾經的廣陵王把孫權當作弟弟來愛護,但從今天開始,便不再可能。

孫權隻覺得有時廣陵王比他這個真正的孩童還要天真幾分,便冷聲道:“他對自己人好,同生共死的那種好。可他對敵人很狠,你想不到他能狠到什麼地步。”

“所以,你從冇把我當做過自己人,對嗎?”

孫權瞥見她眼中的淚意,終於沉默著轉開眼睛。

“是,我喜歡你的時候,你是自己人。我不喜歡你了,你就是敵人。”

他是那種將敵我劃分得涇渭分明的人,而廣陵王,的確從來都不在他的界限之內。

也許對比當下,在記憶中渺遙得猶如前生的某一日,她作為術士卜辭中兄長的天賜良緣,以一個溫柔無害的美麗淑女身份來到家中,他還以為那就是兄長未來的妻,是將來家庭中的成員時,孫權曾經是短暫將她劃入了自己人範疇的。但在他一旦發現對方目的不純時,便又果斷將她推出去。

那時他收到她作為見麵禮送出的那隻盤虎鈕蓋三足硯時,他是真的很喜歡。人也不可能無緣無故討厭一個送自己禮物的人,所以那時他當然也是對她抱有好感的。

隻是後麵細細想來,她的禮物能送得那樣正洽人意,大約是因為在府中藏有眼線。

她已失望到極點,不再向他追問任何感情上的緣由,因為已領教到眼前是個極絕情的人,隻問:

“還有什麼想說的?”

“那一刀,我應刺要害。”

這就是孫權所能說的全部。他隻遺憾冇把計劃貫徹到底,如今功虧一簣,給了她一線生機。

她點點頭,而後笑了,不知是笑他,還是笑自己。最終她將身背過去,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那艘船上,吩咐左右侍衛道:

“鑿船,讓他自生自滅。”

樓船仍在地平線儘頭燃燒,廣陵王的船隻漸行漸遠,江水從四麵八方灌進船艙,漫過腳麵。

那時的孫權已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正從他生命中徹底失去,並且永遠不再迴歸。

但他不會後悔,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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