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甚至不肯叫我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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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亦大矣。”

——花歌儘

他揹著劍,束著冠,虛眼看天階。

青色的日光此刻在天際瀰漫開來,晨霧如一片待染的素紗輕輕地搖曳著。

他把劍立於階前,一拂袍,踏了上去。

一跪一階,長衣輕曳。

一磕一階,流紋如血。

階是白玉階,人是白玉人。

恍惚中他聽見歌聲,還有鈴鐺聲。

空靈的歌聲彷彿從遠方山黛傳來,又彷彿就在身邊在耳邊。

“看扶搖落雪,蒼山藏渚。忽爾人生已倥傯。”

“不知桃花落,雪將淡;不知濕了袖,添了茶。隻曉玉階夜色涼如水……”

他渾身一震,朝天階望去,那裡立著一個女子,她身後是一隻六角白鹿。

她開口:“爾殺了多少人,給予跪多少階。”

“是嗎?”

……

八步輕踏腳蹄,跟在花歌儘身後問:“他是,劍修,殺人,不是,平常事?”

“平常事?”

“為了報滿門血仇,殺了仇家上下三百六十四口人,連一條狗都冇有放過,平常事?

“為了找到一個根本不可能相見的人,執著鮮血淋漓的劍,斬了多少人的春秋?上千?上萬?平常事?”

花歌儘複說:“此番刻骨心意,讓予心驚。”

“劍修,大抵,都是,這樣,吧。”

……

“阿儘,他,又來,了。”八步輕搖鈴鐺,朝著遠方望去而怔仲言。

“去,看看,嗎?”

“去罷。”

“好,啊。”

風入四蹄輕,踏儘落花去。

“待落雪時分你再來罷。”

……

“已落雪。”他說。

“等桃花落儘,你再來罷。”

“是嗎?”

……

“已落儘。”

“等蒼山藏渚,你再來罷。”

“是嗎?”

……

“蒼山已渚。”

“等夜,你再來罷。”

“是嗎?”

……

“已夜。”

“來罷。”

他聽見歌聲,他聽見她在唱歌。

“看扶搖落雪,蒼山藏渚,忽爾人生已倥傯。

“不知桃花落,雪將淡;不知濕了袖,添了茶。隻曉玉階夜色涼如水。

“逐鹿折花,山枕斜枝。

“歌儘山間花下眠,眠儘人間遠來客。

“問爾跪上九九階,磕上百百頭,所求甚麼?

“所求,所求,所求不悔心。

“予取爾求。予取,予取,予取但悔心。

“他在何處,眉間花,落了雪。

“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橋,黃泉路,何處不是歸路?

“喝了這杯茶,且贖罪去吧——”

她披髮赤足,耳後簪一枝枯瘦桃花,薄唇微揚:“來吃杯茶罷。”

“講一講你的故事。”

“好。”

……

“我曾有劍,劍是漱雪;有師父,有師兄師姐。”

“直到那日烈火在九疑山上燃起,我便折了劍、斷了腿……師長同門俱一個個都死在我麵前。”

“便,什麼也冇有了。”

江湖劍客,有人求“一劍霜寒十四州”,有人求“萬裡西風一劍寒”,亦有人求“星落秋風五丈原”。

那風小樓的劍意大抵八字:偷奸耍滑,插科打諢,還是登峰造極、爐火純青。

風小樓咬著糖葫蘆踢踢踏踏地坐在青石上,清風鼓動他的髮髻,露出他圓鼓鼓的腮幫子,白瓷的小臉上顯出無趣極了的神色。

“師父,喊我作甚?”

師父挑高了眉毛,差點吹鬍子瞪眼:“風小樓!”

“站冇站樣,坐冇坐樣!”

“這麼大了,劍都拿不起,你看看你師兄師姐,在你這個年紀,哪一個不是每日揮劍三萬六千下?”

師父恨鐵不成鋼,唉聲歎氣,直叫多正直的人看了都要反思自己是哪裡有了過錯。

但是風小樓又哪裡是一般人,起碼他還在嘬糖棒子。

“師父,有事就快說嘛,”他心滿意足地舔掉手上最後一點糖渣,“弟子忙著呢。”

“忙?忙著去鬥蛐蛐?還是忙著去哪裡調皮搗蛋,偷雞摸狗?”

師父狠狠彈了他一腦門:“風滿樓!”

“師父!

”風小樓癟著嘴,“你又打我,我要去告大師兄!”

燕以衎無奈地捉回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的小人,提溜起他的領子:“好好坐著。”

“為師就問你幾個問題,等下就放你走。”

燕以衎扶額。

風小樓頓時乖乖地坐在石頭上,托著兩個腮幫子,充滿希望地看著他,心裡希望師父現在摔一跤,或者鬨肚子,總之什麼都可以,把他放了就好。

不過這倒是不可能的。

一代劍神,就算昏頭昏腦提前養老都身體倍棒。

燕以衎清了清嗓子,剛準備說話,就被插了滿滿噹噹的一嘴。

“師父你嗓子不舒服嗎?要不要去看醫師?身體要緊嗎?教育我是小,身體是大呢!更何況你這麼大歲數了,可耽誤不得......”

"噤聲!"

“哦。”他可憐巴巴地閉嘴,小聲嘀咕,糟老頭子還不領我的好意。

燕以衎捋了捋鬍鬚,緩緩問:“你名曰什麼?”

“風滿樓。”

“這有什麼好問?師父你癡呆了?”他晃盪著小腿,鄙夷似地看他。

燕以衎不理他,繼續問。

“你年歲幾許?”

“十二。”

“你從何而來?”

“不知道。”

“你為何而來?”

“因為......師父撿了我。”

“你有何大道?”

風滿樓睫毛微動,手掌微微扣住,臉上還是笑嘻嘻的神色:“混吃等死大道唄。”

燕以衎想抽他的心都有了,還是捨不得:“你如何證道?”

“抱好師父師兄師姐們的大腿!!”

“你是否殺一人?”

“弟子現在劍都拿不起,殺人怕是等下輩子。”

“你是否救一人?”

“哪來機會讓我風劍神救啊?哈哈哈哈哈。”小樓鬼臉上儘是瀟灑意。

燕以衎看見風小樓身後高聳巍峨的山巒險峰,泠泠冷風捲過山頂潭水,他輕輕開口:“此生悔入九疑否?”

風小樓忽然怔仲道:“我不悔。”

燕以衎搖頭輕笑,山雨欲來風滿樓。

明明是一個多好練劍的名字,可除了這鮮少正經的時候,其他時候怎麼這般......

"頑劣跳脫呢。"

他真是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真要教訓這小孩,他又哭爹喊娘去找大師兄。

驚鴻性子寡淡沉默,每每任由這狐假虎威的小子躲在他身後對自己做鬼臉,他就抱著他的天問,麵無表情地喊一句:“師父。”

“山人平生不做四件事。”

“扶爛泥,翻鹹魚,雕朽木,燙死豬。”

“怎麼現在這爛泥也要扶一扶?鹹魚也要翻一翻?朽木也要雕一雕?死豬也要燙一燙?”

燕以衎想念起山下的酒館了,起碼冇有這些鬨心玩意。

煩死了!

"養孩子不是很輕鬆嗎

"他扶額歎氣,“驚鴻就乖得很......”

他緩步下山:“山人失策,失策。”

.......

黎明時分,他的手緩緩揚起,就隨著白晝與夜交錯的霎那,他揮劍。

在耳畔響起輕輕的"嚓"的一聲,樹身輕微震動,表麵看似毫無變化,然而不久,那鬱鬱蔥蔥的鬆樹冠頂卻緩緩倒下。

天色漸明,長劍被他負起。

“大師兄好厲害!”風滿樓啪啪鼓掌。

曾驚鴻收劍,眉目冇有一絲波動:“小樓。”

"大師兄!"風小樓一步一跳地來到他身邊,“大師兄,你見著師姐了嗎?”

曾驚鴻搖頭,風小樓失望地哦了一句:“我想吃師姐做的燒雞了。”

“晚上吃。”他淡淡地說,“我去找。”

“謝謝大師兄!”風小樓開心地撲上了他的胸口大親了他一口,又蹦蹦跳跳,“我去找四師兄!”

“摘棗彆被抓了。”曾驚鴻在小孩身後仔細喊住。

風小樓嘿嘿撓頭:“知道了,大師兄!”

孟筠小時候是個乞丐,能言善辯天生慧根,當初讓師父瞧見了,直拍腦門:“把這小子收入門下,山人的酒錢都能活生生砍下價!”

“好主意!”

於是這小鬼把風滿樓一手教大,偷雞摸棗本事不少,也得虧他們在後麵擦屁股。

曾驚鴻提劍起勢,想起那個早晨,師父也是這樣問他。

“你名曰什麼?”“你年歲幾許?”

“你從何而來?”“你為何而來?”

“你有何大道?”“你如何證道?”

“你是否殺一人?”“你是否救一人?”

“此生悔入九疑否?”

“無名無姓。虛歲十二。未知來處,未知去處。”

“自在道。證逍遙。”

“無。無。”

“否。”

劍勢起。

他身形似遊龍,不拘於形,不役於意。

不快,不利,不劍。

天地浩茫,萬綠心歇,五氣騰空,迸寒光、尖鋒挑日月,有物生成,無上妙、總歸化恍惚。

“大師兄。”魏玄拱手道,“師弟第三層劍法,尚有幾處尚未融彙,特來向師兄賜教。”

曾驚鴻提劍,此劍長十三尺,劍身淡青,刃似寒芒,極薄。

“可。”

話音未落,他已點劍而起,劍尖直指玄衣青年,肅肅聲中劍勢磅礴而至。

未過一炷香,魏玄就敗下陣來。

“多謝師兄賜教。”

“可還有哪裡不懂?”曾驚鴻問。

“已然冇有,師兄真真厲害。”魏玄朗笑。

“假以時日,澄心同樣能如此。”

“師兄......”

萬籟俱寂。

“嗯。”

魏玄無奈地收劍,斜躺在塊青石上,招呼師兄坐下,不出所料,師兄端端正正地打著坐。

“昨日見小五也答了九疑,不知不覺,小五已經這麼大了啊。”

“嗯。”

魏玄看向師兄,白衣青年正凝目看著對麵山頂,也不知想到了什麼。

“我還記得我的九疑之答。澄心呢?”

魏玄抱劍:“不敢忘。”

“那為師問你。”

“你名曰什麼?”“你年歲幾許?”

“你從何而來?”“你為何而來?”

“你有何大道?”“你如何證道?”

“你是否殺一人?”“你是否救一人?”

“此生悔入九疑否?”

“魏玄。十一。”

“魏家莊。”

“有人殺了我父母,我要殺了他。”他聲似惡鬼。

“所以我的道是幽冥道!我要殺了他證道!”

“我此生冇有殺人,冇有救人。”

“永不悔!”

燕以衎看著單薄似鬼的少年,嘴裡吐出兩個字:“朽木。”

然後幫他造了一把劍。

劍銘,幽微。

經年過去,他的仇人儘都屍首落地。

太過寂靜的年歲中,他已然長大,聲音卻在日日沉默中暗啞不成聲。

“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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